赶 队
戴尔济
我华野七纵队政治部机关 ,在淮海战役第一阶段全歼黄百韬兵团胜利后的次日,即1948年11月23日由鲁南从八义集跨越陇海铁路进入华中地区。其第一个宿营地是邳睢县的新安,这个村距离我的故乡古邳只有10来华里。当时我在纵政宣教卫当干事,于是便向李菊生部长请假回家看一下,当天来回。但李部长却说今晚不行军,可以在家住一个晚上,只要明天下午返回便好。
但出乎意料的是,当次日下午由家中返回新安后,却见不到一个穿军装的影子,老乡说解放军在昨天晚上已经开拔。我掉队了!回到房东家,却意外地发现一张部里给我留下的路线图,上面开列了七八个村庄的名字,路程在百里以上,方向西南。路线图上虽然没有文字说明,但分明是让我按路线上的地名赶队;但大部队是夜间行军,而我只身在新解放地区赶队只能放在白天。这样,我与部队已相差昨今两个晚上的路程了。
当晚只好在新安住下。心中想明天一定要去追赶我七纵部队,不论遇到多大困难,都要向前!向前!
11月25日:赶队第一天——沿途“乞讨”
黎明即起,只身赶路。方向西南,一口气跑了30华里。当肚子饿了的时候,我便朝一家农户走去,请求免费供应早饭;我身上分文没有,现在只好像老和尚一样吃百家饭了。老百姓一见是解放军找上门,十分客气:“请都请不到,赶快进家,请坐请坐。”吃的是地瓜稀饭、大秫秫尖饼,除了盐豆咸菜,还外加一个炒鸡蛋。吃完饭说声谢谢又立即上路。中午饭依然是沿途“乞讨”。到了下午3点,已跑完路线图中的最后一个村庄。十分幸运的是,在最后这个村的保长家中,我又拿到了第二张路线图。此时天色尚早,只好马不停蹄地再向前赶路。这里都是新解放区,我民主政权尚未建立,国民党的残渣余孽尚未得到打击与清除;我边走边思考当晚何处安身?这全靠自我保护,比填饱肚皮更为棘手。直到天黑来到双沟镇。这时突然在西面与南面的天空先后升起照明弹,这显示当地社情复杂。我摸黑“潜入”一贫苦人家中。开始户主老大娘对我的突然到来吓了一跳;我先是表示歉意,并费了好多口舌才征得主人同意我在其家中的锅屋里歇一宿,并供给一餐晚饭。这一夜我是紧握手枪,拥坐大衣而眠;但又不时地被惊醒,根本睡不熟。浑身上下只感到两个字:疲劳、疲劳!
11月26日:
赶队第二天——一觉睡了24小时不吃不喝
又是破晓而行。一上路便感到两条腿酸痛不已,不听使唤,速度比昨天明显下降。
到了肚子饿了的时候,便进村“讨”吃的。
大约到下午4点钟,便走完第二张路线图上的最后一个村庄。找到当地的保长,却未再发现新的路线图。但在村上却发现了驻军:一问是兄弟部队十纵队的八十七团。打听七纵队消息,但谁也说不清楚。他们正准备吃晚饭,饭后马上就要行军。一位团的领导听说我是七纵掉队的,并见到身穿大衣,腰挎手枪,分明是个干部模样,不仅关切地问寒问暖,还交待团教导队的张教导员照料我的一切,让我立即跟他们一起吃饭,晚间跟他们一起行军,并说:“七纵以后慢慢找。”我说:“你们走吧。我昨夜没睡好,今天又走了上百里路,晚上再接着走实在跑不动了!”团首长严肃地警告我:“新解放区敌人的散兵游勇到处都有,你一个人留下非给敌人‘送礼’不成,今晚一定要跟我们一道行军!”无奈,我只好遵命。但这一夜行军却让我出尽了洋相,也吃了老鼻子的苦头!
当夜的路程本来只有90华里,目的地就是战场。天未黑就出发了。前两天都是个人单枪匹马在赶队。走起路来一溜烟的小跑;今夜加入大部队行军,速度不知怎的却慢得要死,走走停停,一直走到次日旭日东升;原来是敌军逃跑,又追逐了几十华里。这是本人此生最疲劳最困乏的一次夜行军。真是一面走路,又一面梦见“周公”。过度的劳累使我丧失了自制力,走着走着双脚便不听大脑指挥而停下脚步;这时后面的同志便会大叫:“怎么搞的,跟上队!”同时感到有人从后面推了我一把。这一推使我从梦中醒来,从而跑步向前冲去!脚步是移动了,但眼皮却睁不开,又一下子盲目地撞到前面同志的身上,并踩了人家的脚后跟。这时又听到前面同志大叫:“怎么搞的!”此时我尴尬得恨不一头钻到地里去。张教导员见我神不守舍的样子,困得像个泥人儿,前撞后碰,便主动地如同媬姆似地守护着我。他不时地代我向前后两边的同志道歉,还好几次把我从路沟旁拉回到正道上来。每次休息一坐下来,我便要打起呼噜,又都是老张把我拉起来并推着我前进。直到天亮,部队过了固镇又走了两三个小时才驻扎下来。到了宿营地我便一头栽在稻草堆里睡去了。
11月27日:
赶队第三天——整日都在睡眠中度过
所幸部队今天驻扎未动。我整天都在睡觉中度过。
开早饭了!教导队的通讯员便到稻草堆里叫我吃早饭。但我的眼皮怎么也睁不开,连回话的力气都没有,更没有一点食欲,只想睡觉,睡觉就是一切。张教导员来叫我到床上睡,但我无力答理,他对我这个大块头也无可奈何!
开中午饭了,他们又来叫我吃饭和到床上睡觉。但我既不想吃,依然躺在草堆中也不想动一动。可是在无意中发现我的身上多了一条被子,这时就睡得更熟了!
开晚饭了!我又一次拒绝吃饭。既不想动弹,更不愿言语,睡得像个死猪!
在经过连续24小时的行军之后,又连续睡了24小时的觉,我没吃没喝,也没有大小便。此时最大的需要是睡眠,最大的幸福也是睡眠。张教导怕我睡出毛病来,整天都在提心吊胆。
11月28日:赶队第四天——找到七纵后勤部
天亮后,部队起床了。张教导员怕我一个劲地睡会出毛病,硬是叫来两个同志强制性把我拉起来。然后把我由稻草堆转移到床上,先是喂稀饭,后来再帮助洗脸洗脚。慢慢地我才如同从冬眠状态中苏醒过来。通讯员扶着我在院中走动,两腿像铅一样重,浑身似刀割。一看双手与双脚都肿了,如同患了浮肿病似的感到沉重与木然。及至活动一小时之后腿脚才稍灵便起来。这时听说附近驻扎一个师部,我便告别教导队前往师部打听我们七纵队的消息。从一位师首长的口中得知,七纵现在到宿县地区参加打黄维的十二兵团去了。方向是西北,说到了有炮声的地方就能找到。归心似箭的我,立即告别了张教导员,谢谢他对我的关爱与照顾,然后沿着津浦铁路线朝西北方向走去。走不多远便遇到了穿土黄色军装的部队,一问依然是十纵部队;又走不久,碰上了穿草绿色军装的,这回是特纵部队。急急忙忙走到太阳偏西,发现一个村子上驻满了北方的民工,原来是跟随我七纵支前的山东莱阳民工团,而纵队后勤部便驻在附近的村子上。啊!这下子就找到自己的部队啦,高兴得让我一跳老高。立马找到纵队后勤部;并在后勤部找到一位许姓战友。我们俩刚在3个月前一道由临沂独立团升级到华野七纵队来的。当他得知我这段“赶队”的经历后,说你太疲劳了,硬要把我留下在他那儿过夜。吃过晚饭后,他又陪伴我住进一个后勤部的临时仓库;地上堆满了稻草,稻草上堆满了新缴获来的蒋军被服。天一黑下来,我们便各自拉上两床被子铺一床盖一床睡下。因为太累了,一倒下便打起呼噜。一夜无话,真是睡得又香又甜。
11月29日:赶队第五天——胜利归队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其时突然闻到有一股浓烈的腥臭味,找来找去问题出在铺的被子上。掀开一看,大片大片的血污出现在眼前。顿时感到一阵恶心。昨夜睡得太死,竟然没有察觉。
在后勤部吃罢早饭,便踏上归程。走完七八华里,我便带着胜利的喜悦回到我的工作岗位七纵队政治部宣教部。李菊生部长和部里同志见我返部,自是十分高兴。我汇报了“赶队”的经历,李部长连声说:“辛苦了、辛苦了,大家每天都在盼着你回来,但没有想到你回来的这么快。”部里的同志曾分析认为:至少要等战斗告一段落,部队休整时我始能回队。屈指数来我离队总共才一个星期,但我觉得真要比一个月的时间还要长。作为一个革命军人,在战争的环境里掉了队,是必须想方设法迅速归队的,不论遇到多么大的困难。我做到了这一点。掉队于我无疑是一个挑战,我赢得了挑战。
(摘自《战争年代》2009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