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齐天大圣
在三年游击战艰苦而残酷的岁月里,有很多战友为革命献出了青春和生命。几十年后的今天,他们还常以记忆中站出来,站到我的跟前,和我一道畅谈并肩战斗的情谊,其中最使我难以忘却的,就是“齐天大圣”。
“齐天大圣”,不是一个同志的化名或绰号,而是我们给一只猴子牺牲后刻在墓碑上的名字。
那是我们三个由邱连长护送到设在离白沙不远的大山里的一分区司令部以后。
我们见到了司令员罗忠毅、政委方方、政治部主任温含珍、参谋长邱尚聪,张鼎丞同志当时也在。他们一道接见了我们。
罗忠毅原是中央军区三分区的参谋长,方方是原福建省委委员、红九团政委,温含珍是原宁化分区政委,邱尚聪是原十八团团长,温和邱也是在闽赣军区溃散后投奔到这里的,不久后便分别兼任一分区副政委和副司令员。
几经危难,如今见到首长,回到部队,回到战友和同志们中间,我们三个都激动得哭了。
首长们听我简单汇报了这几个月的情况以后,也给我介绍了当地的敌情、我情和民情,还亲切地安慰我、鼓励我。张鼎丞同志拍着我的肩膀,亲切地说:“你虽然不是闽西的,但是,我们都是红军,都是共产党员,到了闽西,就是回了家!”方方同志也鼓励我:“革命现在遇到了暂时挫折,不用灰心丧气。过去,蒋介石几次‘围剿’都没剿死革命,胜利迟早是属于我们的!”
首长们把老刘和“四妹子”小陈暂时留在司令部工作。老刘在新四军北上时留下来,任新四军驻订州办事处主任,后来被敌人杀害,遗憾的是,我现在记不起他的名字了。
“四妹子”后来又分到我所在的游击队,后面我还会讲到他。
我因头部旧伤复发,头肿得小水桶般粗,行动不方便,疼痛难忍,首长们便安排我先在分区医院养伤。
说是医院,其实就是搭在深山老林里的几座寮子。
寮子,就是棚子,有草寮和竹寮。
草寮,是用竹木为桩茅草盖顶比人稍高的人字棚;竹寮是用圆竹对半剖开再交错衔接盖顶的船形屋,算是“高级别墅”了。
为了保障伤病员安全,寮子分别建在相邻的几条山沟里,一处发现敌情,其他的便闻警转移。而且,寮子都是建在人迹罕到的莽林深处,岩石缝中,离司令部和基点村很远。
我被安排和红十八团来的何志远同志(湖南浏阳人,原福建省军区宣传队长,北上时任新四军二支队三团副营长,解放后任山东省军区政委,1955年授少将军衔)同住一座山寮,这是一座用竹片和茅草编成一个人字棚,里面钉上两排木桩,牵缠上葛藤,铺上枯树叶,就成了我们的病床。司令部的卫生员,每隔几天来看一次,换上些自己采的草药,并且带来些炒米、炒玉米之类的干粮,遇上困难的时候,连消毒的盐水也搞不到,就敷南瓜瓤或是山溪里捞的水青苔,敷在伤口上,消炎,止血、、、、、、
我们俩的山寮建在一棵大杨梅树下,建在一片有低矮林丛掩护的峭石边。白天,我们互相搀扶着,走出山寮,去晒晒太阳,练练拳术或是捡几朵蘑菇,扯一把山笋,用搪瓷缸煮一缸汤,吞嚥干粮;夜晚,我们枕着枯树叶,不管外面的风声雨声,茅寮漏水的嘀嗒声,笑逐颜开地回忆着搞农会、斗土豪的如火如荼的生活,回忆着由毛主席指挥的胜利粉碎敌人“围剿”的战斗,畅谈着未来幸福美好的日子。
然而,有一天,我们平静的养伤生活被扰乱了。
那一天,卫生员刚给我们送来一小袋炒玉米和二两盐,几包消炎的草药,我们送卫生员下山时顺便在峭岩上拾了些石耳,摘了把乌苞果,准备回寮子就着干粮,美美地吃上一顿。可是,等我们走进草寮一看,病床被掀得枯叶飞扬,而最急人的,是装炒玉米的粮袋被撕得破破烂烂,炒玉米被撒得七零八落,几只猴子,正蹲在地上,挥动两只前爪,从地上大把大把地抓起炒玉米,猛往嘴里塞,看见我俩回来,也不逃走。有一只公猴,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炒玉米,一边还直朝我们眨眼睛,做鬼脸,那神气,好象是在对我们说:“红军同志哥!谢谢你们的干粮啦!”
那时候,敌人封锁得紧,游击队的粮食来之不易,这些炒玉米,是首长和同志们忍饥挨饿留给伤病员的,或许,是一位老乡流血牺牲送过封锁线的!平常我们都舍不得多吃,每餐是数着粒数吃,一餐只吃三十粒,最多四十粒,尽量节省着吃,不让首长、同志和乡亲太为我们操心受苦,可是,这几只可恶的猴子,却来白白糟蹋我们粮食!
如果我们俩无病无伤,非得狠狠揍它们一顿不可。可是,猴子们也欺负我俩是伤兵,知道一个头肿,一个脚跛,奈何它们不了,尽管看见我们进山寮了,也不肯走开,仍旧旁若无人地大吃炒玉米粒,象是要抢光掠尽,也来个“三光政策”。
难道就让它们横行霸道,强抢白吃么?我和老何商量着,决定教训它们一番。
我们搬来一个中间有洞眼的几斤重的圆石头,放在山寮门口,又从地上扫了一大把炒玉米,倒进洞眼里,然后,两个席地坐在石头旁边,把食指和中指伸进去,从洞里夹起一粒粒炒玉米,咯嘣咯嘣地吃食,嚼着。立刻,那几只猴子也跑来,围着观看我俩“表演”,渐渐的,一只左脸上长撮毛的公猴,大概是这群中的“猴王”,一步步移近我们身边,先是眨巴着一双忽闪忽闪的眼睛,好奇地左右端详,经不住炒玉米香味的诱惑,也看我们没动手抓它,胆儿变大,竟走到石头边,也仿照我们的动作,把左手伸进石洞眼里,想抓炒玉米吃。这家伙贪心,一抓一大把,握着个大拳头,出不来了,它又舍不得松开,那爪子就如同被猎人的活动夹卡住,石头拖住它走不动,移不开,急得吱吱乱叫。我俩立刻来个联合进攻,上去捉它,它又是撕抓又是咬,还是摆脱不了当俘虏的命运。
抓住了“猴王”,它的奴啰嚎叫着,扑上前来想抢救。它们张牙舞爪,群多势众,硬斗我们俩个伤员一定难斗胜,我猛记起在家乡打柴时,听老人说过,如遇上猴子捣乱,可以用动物血吓唬,猴子最怕看见流血。眼下找不到别的动物,就用猴血吓猴吧!我请老何从寮子里取出砍刀,就势一刀,将捉住的老公猴的尾巴砍断,一边拾起滴血的猴尾朝猴群扔去,一边提着尾端淌血的公猴,朝猴群走去。猴子们看见痛得哇哇叫的“猴王”和鲜红的血滴,吓得屎屁尿流,连炒玉米也来不及全带走,就一哄而散,跳上树枝,钻进岩缝,逃之夭夭,不知去
<!--EndFragment-->向,而且,从那以后,再不见它们卷土重来。
“啍,你吃老子的粮,老子要吃你的肉!”老何恨恨地扬着砍刀在“猴王”眼前晃,吓得它浑身哆嗦,两只眼里还流出了悲伤的泪水,不时点点头,好象在向我们道歉,求饶呢。
老实说,我们已经好久没尝过肉味了,在家乡的时候,我吃过烤猴肉,虽说不如山鸡野兔香,味道却是满鲜的。再说猴脑、猴骨、猴枣,甚至猴血、猴肉,都是补药,对两个伤员说来杀了它来吃,滋补一下身体,倒是满好的。一听说吃猴肉,我的嘴里就涌出了馋涎,喉头象伸出十二只手,想把整个猴子拖进去撕烂,塞进肠胃里。可是,一看猴子那副可怜象,我的心又被它的泪水泡软了。
“算了吧!我们干脆不开晕,做只吃素的和尚吧!”我开着玩笑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求猴一命,至少也胜三级浮屠。阿弥陀佛,发点慈悲积点德,饶它一命吧!”
“它象白狗子一样,土匪一样,进屋抢掠,从我们口里夺粮,可恨又可恶,难道白白放它走,让它下次又来‘搜剿’呀?”老何有些不情愿放掉到手的美味,气鼓鼓地说。
“它已经把炒玉米吃了,总不能从它肚肠里抠出来,洗干净再吃!”我解释说,“猴子恋群,猴王也的确是领头干坏事的家伙,不过,剁掉它的尾巴了,也算教训了它。它没有尾巴了,也不会跑了,说不定训练一下,还会成为陪伴我们养伤的朋友呢!”
“真的?”
“它少了尾巴,模样变了,别的猴就不认它为王了。它再回去,猴群不会收留它,还会打它,咬它,甚至打死、咬死,它胆小怕死,不会回去送死的。”我把在家乡听到的关于猴的情况告诉老何。
“你放开它,试试看它跑不跑?”
我把猴王脸上那撮白毛拔个一干二净,然后松开了手。猴王啸叫一声,连蹦带跳,跃入郁郁郁葱葱的林丛深处。绿色的林海里,顿时响起猴群的叫嚷声。
“你一通口水,原来是骗我放生,为自己积德添寿哟!”老何也打趣起来。
“谁骗你啦?你回头看看!”
山寮后的石崖上,又出现了那只没尾巴缺白毛的棕黑色公猴,身上被猴群撕打得鲜血淋漓,毛被扯掉了好几大块,成了一只无家可归的癞皮猴,可怜巴巴地蹲在那里,眨闪着一双眼睛,泪珠儿不断线的滚落,象是哀求我们收留下它,让它得到温暖和爱护。它是从刚才的行动,也感觉到我们红军比它的同类还友好仁慈吧?
“来,吃几粒炒玉米!”我招招手,在面前撒了些刚收拾起来的剩下的干粮,叫唤着它。
猴儿犹豫了一下,就跳下石崖,蹦到我们跟前,一边用骨碌碌的眼盯着我们,一边迅速地伸出脚爪,把玉米粒扒到自己跟前,抓起来往嘴里塞。
就这样,我们通过喂炒玉米、喂盐,给它敷药,把它养熟了,它就留在我们山寮里,成了我俩的伙伴,甚至成了我俩生活的助手。大概觉得我们红军平等待它,生活也比在猴群里好,或许也是害怕回去要再挨群猴的打,我们没用铁链拴它,绳索捆它,它也不逃回山林里。不过,我们担心它想重登“王座”,领猴群来报复,不得不经常用火烧掉它身上几块毛,改变一下它的外貌形象。每当我们拿着燃着的枯树叶,去烧它身上的毛的时候,它就吓得左躲右闪,嗷嗷惨叫,眼里闪着泪花儿。
平常,它可是上蹦下跳,十分高兴,一会坐到悬崖峭石上去晒太阳,从身上的毛里翻出虱子,津津有味地嚼着;一会爬上大树,在树桠间闪展腾挪,或者,抓着横缠在树林间的藤条,悠闲地荡着秋千,三跳两跃,跑到溪边,舀起水来漱口,往往是一瓷缸水,连鼻子带脸,淋得水滴不断,呛得又打喷涕又咳嗽;有时,它灵巧地钻进树丛,去掏鸟窝,找鸟蛋吃,假如遇上野蜂窝,它想偷蜂蜜吃,野蜂倾巢而出,螯得它鼻青脸肿,哇哇嚎叫,痛得连滚带爬,上窜下跳……
最有意思地是,它还会替我俩拔野笋,采木耳,摘野果,偶尔,还会捉几只松鼠,或是逮一只笨鸟,来改善我们的生活。当然,它不是主动热情来为我俩服务,也不是被驯养得会听我们指挥。但是,它很灵巧,模仿能力强,生性调皮捣蛋,报复性很大,我俩便利用它这些脾性,来为我俩办事。
有一回,我看它爬上草寮后那棵大杨梅树,正咂嘴咂舌地采摘杨梅吃,红艳艳的大杨梅,馋得我唾液翻涌,可是,我们俩个,一个头肿,一个脚伤,都爬不上树去。怎么办?我记起小时候在家乡山里常遇到的猴子,如果用石头,木棍打它,它会灵敏地接住,再狠狠地砸过来,于是,我便找了截枯树枝,瞄准它扔去。猴子两只手正大把大把摘着杨梅,来不及接我扔的枯树枝,顺势就把手里的杨梅朝我甩过来;我不断向它砸小石子,它一时性起,连抓带折,摘着杨梅串砸我。立刻,杨梅象雨一样,洒落到我的身边。我根本不用再爬树,就拾到几斤又红又大的酸甜的杨梅。从那后,遇上猴在采石耳、山笋吃的时候,我们就如法炮制。
和它熟识了,它也更可爱了。白天,常搂着我和老何,陪我们玩,还跟我们学会玩枪。看它象人那样,握住枪瞄准,却怎么也不能做到一只眼睁一只眼闭,真叫人笑痛肚子;晚上,它常钻进我们的被单里捣乱,大多数时候,它是在草寮外替我们放哨,一有动静,就毛手毛脚地进来,又是抓又是拖,把我们推醒。
这只猴,给孤寂的养伤生活增添了乐趣,成了我们一个无声的朋友。后来,它还为我们牺牲了。
那一天,我们“医院”的伤病员,正在一座崖壁下开会,我和老何把它留在草寮里。会议正在进行,忽然,从我们住的寮子里,“砰”地响起一声枪响。谁放枪呢?是敌人来了?我们互相掺扶着,赶忙转移到一个更隐蔽的地方。闻警赶来保护伤病员的部队,发觉三个白狗子,正同我们养的那只猴在“战斗”哩!它握着丛草寮里找到的我和老何的驳壳枪,象一个“双枪将 ”似的,一会跳到这棵树上,朝敌人放一枪,一会又蹦到那座崖头,又打一枪。嘿,它跟我们在一起,不但学会了打枪,还学会了打“游击战”呢!但是,终究是个动物,当子弹卡壳以后,它除了急得抓头搔耳,毫无办法,这时,三个敌人一齐瞄准它,把它打死了。
部队见敌人少,一齐包围上去,全部消灭了。
当同志们正拿着缴获的枪支弹药欢庆胜利的时候,我和老何却在寻找那只使我们安全脱险的猴子。如果不是它鸣枪报警,让白狗子闯到一群伤病员中间,肯定会有牺牲的。现在,它牺牲了,它为我们牺牲了!我们想起和它一道相处的日子,想着它为我们采杨梅、扯山笋的时候,想着它的模样,想着它给我们带来的乐趣,我们觉得如同失去了一位好战友。
在一丛火红的杜鹃花中间,我们寻到了它的遗体。它,仰躲在火红的花丛中,默默地闭着眼睛,手里却还紧握着我们的两支驳壳枪。它,在战斗中而死!它死得象个战士!
我们按照掩埋战友的方式,挖了个土坑,把它埋葬了。我铲着一抔抔泥土,给它堆了个坟丘,还折了些映山红花,做成一个花圈,竖在它的坟头。老何找了块青石板,立在它的坟前当墓碑。为了纪念它,我俩商量着,应在墓碑上刻点文字,以便革命胜利以后,再来这座特别战友的墓前凭吊。刻什么字呢?“特别战友”?“无言英雄”?“不会说话的同志”?都觉得不合适。最后,我们想起了《西游记》里的孙悟空,于是,使用刺刀尖,在那墓碑上,刻上了“齐天大圣之墓”六个歪歪扭扭的字。最后,我俩并肩肃立在坟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军礼。
不管是人,是动物,做了有益的事,别人总是会惦记着的。几十年过去了,我一直没忘记这只猴子。现在,不知那座猴墓,是不是还留在峭石壁立、泉溪叮咚、青苔点翠、山花如火的地方?我想再去祭奠它,在它坟前祈祷:安息吧,“齐天大圣”!